已是十二月下旬的旧金山，天气热得让人怀疑马克吐温那句名言，“最冷的冬天是三藩市的夏天”。我在西帕图车站提前下了车, 傍晚的小区并没有其他行人。我踏着零星的落叶走在街上, 迎面吹来的海风因为特意脱下大衣的缘故，才感到一丝寒意。 我怀念起故乡的冬天, 印象中，呼伦贝尔的十月便开始正式进入了落花的季节 - 到处都是雪花纷飞，一片白茫茫的景象。

        大概三十年前，我和我的祖父母住在一个公寓的三楼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爱呆呆地站在窗前看着飘雪。 只需要一个晚上的工夫, 整个世界都被染成白色。＂银妆素裹，分外娇娆＂是最贴切不过的形容。

    我的祖父是个道道地地的蒙古人，他的国语只有几个会说蒙古文的家人才听得董。 冬天的时候，他总是戴着一顶棕色的帽子, 披着一条红色的长围巾和穿着一件及膝深灰色的洋装大衣，往往让人联想到奥亨利笔下的一位老绅士。 一位安静的慈祥老人，和我一样喜欢在楼上眺望雪景。 很多时候，一看便是一整天。我的祖母经常在吃过午饭不久就开始准备晚饭。特别是冬天，我们家几乎在下午五点之前就吃过晚饭。祖母有满族血统，所以特别爱做饽饽或者做传统北方面制成的其他食物。

        我从小就认为我的祖母是世界上最漂亮最温柔的人，至少我哥哥和表兄弟姐妹也这么认为。大概上帝是公平的， 我那几乎完美的祖母，她的厨艺却得不到多少人敢恭唯。 当然不排除不知廉耻的马屁精和讹言奉承的伪君子会有时对她的烹饪技术高声地赞美，毕竟这世上厚颜无耻之徒也不少，本人曾经就是其中的一位。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和圣母玛利亚，宽恕我吧！那时候，我费尽心思、绞尽脑汁只是想得到一支自动铅笔罢了。、

        在我祖母眼中, 没有什么比得上冬天里全家吃过晚饭，躺在床上听广播来得更幸福。她爱把一根细长的木棍放在大门中间，根据她的理论，倘若有人破门而进，木棍倒下的声音会把她惊醒。从我认事开始, 她每天晚上睡觉前必须仔细检查门窗，还有一把短匕首永远放在枕头下面以防万一。所以我从小就爱冬天的晚上，爱那种温馨和安全的感觉。

        快要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我不自觉地往天上望， 因为传说中每颗星星代表一个死去的灵魂。可惜我又忘了，异国的冬天没有纷飞的白雪，也没有繁星闪烁的夜空。

        最近无论是打开报纸杂志收听广播或是上网都是铺天盖地的有关纪念张国荣的新闻。是的，差点忘了今年四月一日是香港一代巨星张国荣去世九周年。但是同时中国十三亿人民是否还有人会记得四月二号是童话家安徒生（Hans Christian Andersen, April 2, 1805 – August 4, 1875）的生日？我想现今看过张国荣的电影或听过他的歌的青少年比看过安徒生童话的还要多。这是可惜还是可悲呢？

        上个星期天我们全家高高兴兴地庆祝小侄女考上旧金山名高中Lowell High School,但是这位品学兼优的侄女连契诃夫是谁也不知道。 当然更不指望她看过契诃夫的作品。我母亲，一个热爱俄国文学的人,对于屠格涅夫、高尔基、契诃夫、列夫•托尔斯泰和普希金等的名著有如数家珍。她对我那位聪明的侄女带点轻蔑,犹如我侄女讥讽我连贾斯汀•比伯（Justin Bieber）是谁也不知 一样。

        我儿子四年级的功课其中的一项写是一位你崇拜的伟人。 我兴致勃勃地为他收集许多有关爱德华•詹纳（Edward Jenner）的资料。结果他的老师说太复杂了，不如写Stan Lee（著名的漫画家）。我无言以对，并不是我认为Stan Lee不伟大， 而是我对伟大的定义开始模糊和怀疑。我受鲁迅和我姑姑影响从小就认为能救人的便是伟人。我父亲很热冲政治，所以他心目中的伟人大多数是政治家，譬如周恩来，邓小平和乔巴山。我母亲当然觉得任何一个著名作家比我父亲那些偶像更伟大。

        伟大、伟人和偶像是可以混在一起谈的。但是因为我对这三者的定义早被混淆，因为传媒而混淆！并且越来越模糊甚至怀疑起自己心中的定义。现在，我心中的伟人是因时因地而异。在我动手术的时候，我觉得发明麻醉药的人最伟大。手术完毕，当然会觉得发明止痛片的那人更伟大。可惜我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两者的尊姓大名。当我打开包装简陋的盒子的时候，却发现我哥哥给我的圣诞礼物是我盼望已久的电子书（Kindle）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一片光环在我亲爱的哥哥头上闪烁着。当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冒着雨而且饥饿难堪下班回到家的时候，我祖母为我端上一碗热腾腾她亲手做的水饺的时候，我那位戴着光环的哥哥、那位伟大的发现麻醉药或是那位发明止痛片的人、还有那位连鲁迅也歌颂的种牛痘发明者早被我搁在一旁，取而代之时我那位会包水饺的老奶奶。

 C．E． 4-15-2012